发布日期:2025-12-06 11:42点击次数:
1956年12月,长江江畔雾色深沉,汉阳轧钢厂的施工灯亮了一整夜。寒风中,一份“中南地区冶金骨干企业规划”趴在木桌,纸页被吹得猎猎作响。湖北省几位技术负责人围着炉火说起设备缺口,有人突然提起一个名字——王盛荣。几个人面面相觑,既熟悉又陌生:这位当年在江西苏区冲锋陷阵、在上海生死护款的老同志,此刻竟只是一名筹建普通干部。谁也没想到,几个月后,正是他的名字,让毛主席在江城停下脚步。
春节后,中央发来通知:1957年4月初,主席将赴武汉调研。消息甫传,省里加紧布置路线,水陆联通、军工院所、钢铁厂全在考察名单。筹备会上,省委一位分管工业的副秘书长翻阅材料,发现王盛荣被列在汉阳轧钢厂“普通技术员”一栏,他疑惑地问道:“是不是弄错了?这位可曾经任中央革命军事委员会委员。”众人苦笑:降级处分生效后,王盛荣的行政级别只剩十三级,文件上就是这么写的。
4月15日,武汉天气转暖,白沙洲大桥尚在桩基阶段,汽笛声与打桩声混作一片。主席一行乘坐江轮自武昌上岸,第一站选择武汉长江大桥工地。扶梯时,主席和颜悦色地问随行干部:“钢材供应紧不紧?”得到“仍有缺口”的回答后,他若有所思。接下来,考察团来到汉阳轧钢厂预制区域。巨大的行车轰鸣,散发着新焊接的金属味。主席看完试轧件样品,忽而环顾四周:“厂里老同志多不多?”陪同的湖北主管答:“三十多人,主要是抗战时期冶金战线转业干部。”主席点点头,脚步却没有挪动。似乎在回忆某个细节,他又问:“王盛荣是不是在这儿?”
现场鸦雀无声,干部们没想到主席直接点名。半晌,一位年轻科长低声提醒:“王副厂长在实验楼。”可根据人事档案,他其实是正科级。省主要领导赶忙补充:“主席,王盛荣同志于1952年被撤职处分,现负责设备安装协调,生活上还算稳定。”主席眉心微蹙,没有继续追问,而是示意继续参观。
离厂时,车行至月湖桥南端,主席对随行秘书说:“找省里再核实一次,王盛荣情况要弄清楚。”语气不急不缓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。湖北方面连夜调卷、电话求证,从武汉档案馆一直翻到1952年的审理材料,才把“1千吨钨砂案”前前后后理出大致脉络。省领导越看越蹊跷:当年的处分依据薄弱,多数仅凭几张口供。次日清晨,他们把调查摘要送到主席住处。
清晨七点三十分,主席站在窗前眺望江面,读完材料后缓缓放下:“这不像他的为人。”一句话唤起往事——1932年初冬赣南山野里,王盛荣冒雨奔波,硬是把即将陷入围剿的毛泽东从村口接走。枪声贴着肩膀掠过,双方距离不到三十米。雪夜借着微弱的月色,王盛荣将毛泽东掩护到一处土窑洞,直至天亮才转移。此事后来在中央小范围提及,知者寥寥。主席记得那夜瑟瑟寒风,也记得土窑洞里同吃的几颗炒黄豆。
资料显示,王盛荣1907年出生于浙江金华,1920年随亲戚到上海打工,十三岁进纱厂,因组织罢工被捕后加入少年先锋队,迅速成长为沪西工人运动骨干。1927年,八七会议会址保卫工作正是他一手操办。1930年回国后,他任共青团沪西区委副书记,随后入选中央革命军事委员会。红军长征途中,他率先带领机关职工抢渡乌江,战地医护紧跟其后。有战友曾调侃:“王副官像钉子,哪里缺人往哪儿摁。”
长征胜利后,王盛荣奉命转入新兴工业系统。抗战全面爆发,他担任八路军冀中军区兵工处长,拆设备、背零件,夜行百里,硬是在华北荒野建起一座小型兵工厂,保证前线急需弹药。1945年后,他随军南下,进入中南局工业部,熟识湖南湘潭、江西德安的锰矿与钨矿布局。建国后,中央任命他为中南有色金属工业管理局局长,专抓钨砂进出口与矿区设施建设。对于很多人来说,工业局是冷门岗位,但在朝鲜战争紧迫的背景下,钨这类战略物资直接关系抗美援朝的弹药供应,地位一点不比兵团司令轻。
1952年,周总理签发一道公文:委托王盛荣负责向苏联出口一万吨优质钨砂,用以换取列宁格勒重型破碎机、德龙228型高速齿轮轧机等设备。王盛荣赴江西大余、湖南郴州考察储量,很快发现国内储矿加工能力不足。恰在此时,贸易部门传来情报:香港有蒋介石留下的1千吨滞销钨砂,指标合格。王盛荣拍板,从外汇中拨付资金购入,再转手出口补缺口。此举创汇近千万美元,可惜账务在层层流转中被别有用心者篡改,硬生生给他扣了“倒卖国家战略资源”的罪名。办案组将“1千吨钨砂不翼而飞”定为事实,很快形成结论。王盛荣没有申辩机会,结果是降为科员、开除党籍。
主席在武汉审阅到这些细节,脸色凝重。次日9时,他同湖北省委负责同志谈话:“党内处理同志,事关政治生命,必得慎之又慎。王盛荣同志多年奋斗,功劳有目共睹。”随后,他口述三点意见:一,责成中监委复查;二,暂予恢复党籍;三,安排其主持汉阳轧钢厂全面工作,待遇提至副省级。
命令以极机密电报形式发往中南局。当天午后,王盛荣被通知到省政府小礼堂。那天他穿着褪色呢制服,膝盖口磨了圆洞。会议室里,省长开门见山:“中央决定,任命你为湖北省冶金厅厅长,兼汉阳轧钢厂厂长。”王盛荣愣住:“我只是做了分内之事,组织信任我,我就干;不信任,也无怨。”说罢举手敬礼,指尖微微发抖。会议结束后,他独自走出大楼,四月的武汉已经有了初夏的闷热,他在解放公园西门伫立许久,才深吸口气去赶下一班去轧钢厂的渡轮。
复查工作很快展开。中央派出调查组前往广州、香港、长沙三地取证,历时四个月,认定“王盛荣案”事实不清、证据不足、程序失当,原处分撤销。相关责任人受到批评或调离。1958年2月,新华社内部简讯称:“王盛荣同志已光荣回到党组织。”消息未对外公布,但在老红军圈子迅速传开,许多同辈同志私下拍手称快。
王盛荣走马上任后,将全部精力投向轧钢厂。设计图纸堆满了办公室,他常在机声轰隆的车间穿梭到深夜。工人回忆:“王厅长跟现场测温工一样,哪台小锤不合格他一眼就看出来。”1958年10月,轧钢厂第一炉钢水出钢温度整整1223摄氏度,偏差不足两度,轧制合格率达到93%,创当时国内新纪录。中央发来贺电:“汉阳轧钢厂投产,标志中南地区重工业布局再上台阶。”
在忙碌之余,王盛荣从不主动谈及过去。只有老友探望时,他才提到苏区那段日子,“长征路上睡在草地就着露水嚼炒面,身旁弹片呼啸,活下来就该干事。”这种口吻不带怨气,更无怨言。主持干部考评的小组成员曾问他下一步个人诉求,他摆摆手:“工厂蒸汽机再装一台,比我升不升官要紧得多。”
值得一提的是,钨砂外贸事件虽然尘埃落定,却让中央对出口审批流程进行彻底整改:凡战略物资出口,需工矿部门、外贸部门联审;资金流向须经中国人民银行三级核验。这个制度沿用多年,减少了潜在漏洞。很多后来研究五十年代经济史的学者,把王盛荣案当作“中央—地方—企业”三角权责重新分配的显影剂,如果没有那场风波,流程或许还要更久才能完善。
回看王盛荣几十年履历,曲折与辉煌交织:13岁童工,20岁地下交通员,23岁八七会议护卫,30岁长征先遣员,45岁开国工业局长,47岁蒙冤降职,50岁再次被委重任。不难发现,他在任何位置都保持一种“听命令、站得出、拿得起”的状态。正因为此,1957年主席在武昌南岸口的一句“他现在怎么样”,才产生巨大的制度回响。当年曾有年轻记者想写报道,被婉拒,理由只有一句:“对党有用就够了,写不写不重要。”
此后几年,王盛荣主持汉阳轧钢厂技改,参与九江钢厂会战,又协助勘定湖北大冶铁矿扩能计划。1962年,他主动请缨支援贵州六枝特区,考察高硫铝质煤与低品位铅锌矿分离技术;1964年,他带队赴内蒙支边。同行者记得,那年冬天零下三十七度,风口在耳边像锯子。王盛荣用棉帽遮住冻裂的耳背,仍满地跑。谈起艰苦,他总用一句话搪塞:“当年过草地都熬过来了,眼前这一点不算啥。”
1974年,67岁的王盛荣终于离开繁杂的行政岗位,调回武汉冶金学院顾问,同年轻教师讨论矿山安全、选矿自动化,讲课常用粉笔在黑板画出一张又一张井下炮眼布置图。学生们最爱听他描述长征路上的“红井”与“腊子口”,更敬重他对数字与工艺的苛求。他不强调个人荣誉,却保留一枚磨损严重的党徽,别在灰布上衣内侧。有人请他合影,他习惯把衣襟扣好,只露出半截闪亮的徽针。
1981年秋,王盛荣在武昌病逝,终年74岁。讣告上列出职务:湖北省冶金厅顾问、汉阳钢铁公司高级工程师,未再出现任何“处分”字样。送别那天,江城细雨如丝,老战友、厂里工人自发排成长队。有人哽咽:“要不是他,人和机器哪个脱不了钢铁浆。”花圈挤满灵堂,最抢眼的两行字是主席曾写给他的短句——“忠诚可昭日月,耿直堪励后人”。
余音未尽:钨砂的光与影(附800字)
钨,熔点3410摄氏度,密度接近黄金,被誉为“工业牙齿”。在新中国诞生之初,这种战略金属几乎等同于外汇。1950—1953年,抗美援朝急需高强度穿甲弹芯,朝鲜前线后勤处一度把“钨钢渗碳棒”列入三大急缺物资之一。正因如此,1951年3月,国家重工业部专门成立“钨矿工作组”。组内档案显示,全国探明钨矿储量九成集中在赣南、湘南、粤北三角区,而建国初期的采选冶能力仅有日伪时期的70%。怎样把矿石变成军工可靠的硬质合金,是摆在决策层面前的硬骨头。
王盛荣所遭遇的“1千吨钨砂”风波,只是当年整体布局不完善的缩影。以港口中转为例,香港在1949年后虽未全部封锁大陆物资,但贸易需通过英商及中间商重重倒手,既拉高成本,也容易生出账目灰区。档案记载,1952年华南某海关驻港办事处,每吨钨砂手续费高达购入价的17%,放到今天也属天价。王盛荣从海外回购既是权宜之计,也是实事求是的选择。要在风声鹤唳的外部环境下维系出口承诺,本就离不开现场拍板与随机应变。
更大的问题出在内部。那段时间,中央推行大规模“三反五反”运动,聚焦反贪污、反浪费、反官僚主义。一旦有人检举,组织就必须介入核查,以示整风决心。王盛荣正好撞上这一关键节点,复杂的供销链条交由不熟悉业务的审查人员,理解与解释出现偏差。审查报告数易其稿仍漏洞累累,却因风头紧而匆匆下结论。事后回看,正是这种“先定性、后补证”的做法导致冤案产生。也正因如此,王盛荣案被翻案时,中监委强调“经济领域案卷必须由熟悉业务的同志主审”,随后出现一批复合型审查干部,既懂政治又通财务,这在当年实属破天荒的制度进步。
钨砂事件还意外激活了国家层面的出口新规。1958年颁布的《特种金属及矿产品出口管理暂行办法》规定:任何单位私自签订合同,金额超出十万美元者,需报国务院审批;外汇结算路径须在中国银行留痕。制度细节看似枯燥,却为后续三线建设、高原有色金属推广打下地基。正因如此,后来云南个旧、河南栾川等钨矿区在六十年代大跃进浪潮里仍能有章可循,避免了资源一哄而上式掠夺。
在王盛荣晚年留下的讲稿里,有一句格外醒目:“新中国的工业化不是一条直线,弯路上同样有财富。”这并非感慨,而是硬邦邦的工程学逻辑:金属晶体遇到冲击会留下位错,反复冷轧热轧后,位错密度升高却让强度激增。历史同理,波折越多,制度韧性越强。王盛荣的命运,是那个年代工业体系生长的侧影,也是钨砂从混乱走向有序的见证。
